苦难人生中的一丝蜜甜
——从《萤火虫之墓》说起
丁中一 08中本非师二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在日本国营电车线路三宫站,一个叫清太的男孩子死去了。他的口袋里有一个铁皮的糖果罐,罐子里有几块碎骨头——那些是他妹妹节子的。节子在不久前因为营养不良死在了西宫的防空洞中,我想,也许那个时候清太已经死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他们的妈妈死去的时候,这对兄妹就已经走在生命的末端了。战争中的孤儿鲜有几个是能活下来的,可是他们还是互相扶持着走完了最后的路,我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们,只能暂且把这原因归为——苦难人生中的一丝蜜甜。
电影《萤火虫之墓》(以下简称《萤》)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打动了我。
苦涩日子里的水果糖
看过《萤》的人一定不会忘记电影中那件极其重要的道具——装着水果糖的糖罐子。水果糖装在铁皮的糖罐子里,每当可爱的节子摇动着它的时候,它就“乒乒乓乓”地响,那响声让人觉得有希望。水果糖是甜的,是酸楚苦涩生活里的最后一丁点的甜味,那甜味令人迷恋,让人不忍抛下现世的生活,尽管这现世的生活里充满着饥饿、疾病、死亡、战争、人情冷暖的苦味。
糖罐的第一次出场是在母亲死后,兄妹搬到西宫的亲戚家,清太从烧毁的家的旧址里埋下的物资中特别拿出来的。他特意把糖罐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走在路上也不舍得吃,只是另外拿了一颗酸梅解馋。家里的好东西都分给了西宫的阿姨,这其中有一大瓶的酸梅、柴鱼片、青鱼、鸡蛋、酱菜、还有平常人家很少见到的奶油,甚至到最后用妈妈的衣服换来的大米也被阿姨克扣了,却唯独糖罐是完完整整只属于这兄妹俩的。那个夜晚,清太给节子一粒水果糖,节子快乐地在萤火虫的包围下蹦来蹦去,像一只小鸟。
这时,兄妹俩的母亲刚刚去世,死的时候是连一座自己的坟都没有的,尸体同别人的尸体一起草草焚化,骨灰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母亲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爸爸也始终没有消息,对于两个如此弱小的孩子,生活大概是无望了的吧。可是没关系,还有水果糖。孩子们不会想到要去计较那些难得的生活物资是不是被阿姨悉数盘剥了,只要这盒水果糖完全属于他们,对于他们,生活依旧美好。
糖罐的第二次出场是在阿姨明显地表示对这对兄妹的嫌恶,兄妹决定自己做饭时。清太去银行把母亲的存款取出来,节子在银行外等待,看到路边的小女孩和妈妈一起回家,又饿又渴的节子倍感难过。这时,清太又拿出一颗水果糖安慰节子。原本不开心的节子脸上又展开了笑容。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偏偏还遇上一个极厉害的阿姨。对于还没有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们而言,这一切一定是不可忍受的吧。所以才如此轻易地决定要自己做饭。把妈妈存在银行里的钱取出来,给爸爸写信,单纯的孩子们大概以为钱是可以撑到爸爸回来的时候。去买厨房用具的时候还买了一把梳子,我以为梳子带有一种爱美的意味,它喻示着孩子们对于生活的一种珍视与爱护。他们没有想过要苟延残喘地卑微地活着,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依旧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东西。水果糖慰藉了节子,也慰藉了清太,它在他们痛苦的时候给予他们一丝甜味,那甜味便足够他们好好珍惜了。
糖罐的第三次出场是糖果即将被吃完时。节子蹲在大路旁哭泣,清太拿出糖罐给节子,节子摇了摇,没有声音——令人觉得幸福与快乐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没有了,节子放声大哭起来。哥哥走过去,用力地拍拍糖罐,居然拍出了三颗糖和一些糖屑。节子看看手里的糖块与糖屑,舔了舔糖屑,把糖块放进糖罐,又把糖罐交给了哥哥。
食物配给实在是不够,同阿姨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生计问题成了头等大事。日子就像没了糖果的糖罐一样。可是孩子们不甘心,他们要用力地拍打糖罐,要从这无望的日子再努力地寻出意义与希望来。节子面对糖块与糖屑的态度亦是值得玩味的——只是细细地舔舔糖屑,把最后三颗糖果放入糖罐。也许节子心里也朦朦胧胧地感受到,糖果在,蜜甜的味道就在,生活的希望就在,所以那么不舍得。我想即便是生活在绝望中的孩子的心,也是与颓废的成人不一样的,他们不会“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活依旧是值得好好爱护的。就是等到糖果都吃完了,他们还要把水灌入糖罐,让那甜味最后还抚慰一次他们。可是这次糖果真的吃完了,与阿姨的矛盾也到达了极致,他们要搬离阿姨家。
当他们搬到防空洞的时候,糖果已经吃完了,空空的糖罐里插着花供奉在萤火虫的坟墓前。死亡已然迫近了,但对于这对兄妹来说,生活似乎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没有糖果,他们还有萤火虫。
黑暗夜空中的萤火虫
这部影片叫《萤火虫之墓》,从影片的开头到结尾都时时可看见萤火虫的影子。一闪一闪的萤火漫天飞舞,点缀着深沉的夜色。
车站的工作人员把清太身上的糖果罐扔进漆黑的草丛,便激起一片萤火虫,可爱的节子从萤火里站起身来。这就是萤火虫第一次出现在影片里。
在住进阿姨家后的某个夜晚,清太与节子在稻田里散步,节子看到一只萤火虫便欣喜地追赶,清太为她抓来一只,可是却不小心被节子捏死了,清太又抓来一只,这回节子刚要去抓,萤火虫就飞走了。这是萤火虫第二次出场。黑暗里的萤火虫正如苦涩生活里的水果糖一样,可是它比水果糖还要脆弱。节子想用力抓住它时,它便死了,死了的味道是难闻的——希望破灭时的痛苦是比没有希望来得更强烈的吧。节子想轻轻地握住它,它便飞走了,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兄妹俩沿着萤火虫指点的方向来到一个水塘边,那里的萤火虫就像满天的星星一样,在那里清太把一颗水果糖放进节子的嘴里,节子便在这萤火纷飞的夜色中跳起来。萤火、糖果、节子……自然与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在这一刻化归为一幅如此完整的画面,这画面让人沉醉,沉醉得几乎忘记了生活里还有战争与饥荒。可是,兄妹俩回去之后还是要面对阿姨的刻薄,看到阿姨正在刮锅巴的时候,孩子们还是不禁说到:“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幸福如此短暂,实在令人神伤。
萤火虫的第三次出现是在清太决定离开阿姨家之前。点点萤火中,清太背着大哭大闹的节子,哄她睡觉。这时,警报响起。清太发现了防空洞,他们决心要搬离。
影片中最萤火虫最美丽的一次出现莫过于在防空洞中,清太抓了成千上百只萤火虫,放到蚊帐里,萤火虫飞到蚊帐上、布娃娃上、节子的头发上……照亮了哥哥的脸、照亮了妹妹的脸、照亮了整个防空洞。兄妹俩躺在蚊帐里看着飞舞的萤火虫,清太的思绪飞到了当年的阅兵仪式。或许对于清太来说,父亲就像这漫天的萤火虫一样,是能照亮他与妹妹的。对于父亲过往的威武的回忆,正反映出他在这现实里感受到的压抑与痛苦,他渴望一个强大的父亲的庇佑,这种渴望中甚至带有某种复仇的思想。萤火虫之于清太有如火柴之于卖火柴的小女孩。但是这一切对于节子来说,却是不那么要紧的。她还不懂得复仇,在这样一个天真的孩子身上,体现出比她哥哥更为原初的人类的善良的一面——她只是在这样的美景中睡着了。清太有些失望地看着睡着的节子,他滚到节子的身边紧紧地抱住她。也许此时清太朦朦胧胧地感受到,父亲也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正如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三个梦那样,所以他急切地要抓住身边可以抓住的——妹妹,但妹妹却挣脱了他的怀抱,正如萤火虫从他手里飞走那样。
如果说,清太看到萤火虫想到的是父亲、战争、复仇,节子则单纯得多,她想到了母亲。萤火虫经过一夜的光亮便死去了。节子为它们做了一个坟墓,她稚嫩的笑脸上显示痛苦的神情,她问哥哥:“为什么萤火虫那么快就死了?”哥哥无言以对。埋葬萤火虫,大概可以给地下的母亲带去温暖与光明,又或者萤火虫对于节子而言就是母亲,但他们都离开得太快太快了。
糖果吃完了,萤火虫死了,节子的性命也岌岌可危。生活回归到苦涩、黑暗、残酷的状态。最终,兄妹俩彻底走向死亡……糖果与萤火虫在影片有着十分明显的象征意义——希望。影片如此设计,其背后有着一种极其深沉的悲观意识。这对兄妹的对苦涩黑暗生活的挣扎,伴随着糖果的吃完、萤火虫的死亡,最终走向毁灭。这其中是有大悲哀的。我以为悲观发展到极致,乐观便生发出来;痛苦发展到极致,坚强便从中而起。反过来说,乐观与坚强也恰恰证明了极致的悲观与痛苦的存在。恰如糖果滋味的美妙反映出了生活的苦涩,萤火虫的光芒说明了夜晚的黑暗一样。在这里,糖果的有限、萤火虫生命的短暂好像都成为了一种暗示——在面对现实时,希望的虚无。然而,恰如先生的文章里提到的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只有证明希望的虚无,才能证明绝望的虚妄,并从中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来。
执着于美好希望的孩子们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充斥着杀戮的世界里是无法活下去的。当他俩的鬼魂坐在公园的长凳上,遥看着灯火通明的繁华的都市的时候,会有人想起他们吗?不,还是不要想起吧。就让他俩安静地呆在另一个世界里,至少在那个世界里,糖果是吃不完的,萤火虫大约也不会死……
后记
我记得第一次看《萤》大概是中学吧。那时只是把它当做动画片与反战片看了。我是不大喜欢内地的反战的片子的,因为觉得它过分地渲染民族情绪,反而掩盖了战争本身的罪恶;过度的歌颂与宣传战场上的英雄,反而遮蔽了战争对于个体生命的戕害的事实;近乎极致的对于战场上厮杀的血腥描摹以及这种描摹带来的感官上的快感,反而抑制了死亡的痛苦与悲哀。但在这一点上,日本人似乎做得更好。
但今天当我重看《萤》时,坦白说,我不认为这是部很好的反战的片子,至少相较于《二十四只眼睛》不算。它在人性上开掘得很深,但对战争的反思仍旧是不够的。清太在看到萤火虫后对于父亲的怀念就带有强烈的民族情绪以及对于战争的狂热感情,在看到家里被烧毁后,想到的也是让爸爸把“坏人”杀死复仇。由此可见,军国主义的宣传对于孩子们的影响有多深。战争不只是美军轰炸日本而已。可是在影片中,战争就被单纯地设定为美军的轰炸,并把它而作为一个遥远的背景推向幕后,这就使得观众在观赏影片时极容易因为同情而忽视造成这兄妹悲剧的根本原因在哪里。
我以为清太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大概也是个战争狂,因为时时想到“坏人”对于自己家庭的破坏,对自己亲人残害,内心的仇恨可能是无法压抑的吧。这样的孩子长成青年人后大概也是最容易被煽动被利用的。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想起先生《狂人日记》的最后一句——“救救孩子。”仅以此作结吧。